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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妾愁成瘦，

非君重细腰。

——王僧孺〔南北朝〕

01

一个算命的如果翻开潘金莲的手，仔细看她的掌心，也许会觉得她的生命线太短，爱情线又偏长。

和潘金莲发生关系的，老财主张大户、卖烧饼的武大郎、浪子西门庆、看门的小厮琴童、女婿陈敬济、王婆的儿子王潮。年龄大的六十多岁，年龄小的十五六岁。张大户、武大郎自然是命运的捉弄，他们也都因她而死。西门庆、琴童、陈敬济、王潮儿，都是她主动的选择。她曾经喜欢过武松的身体，仔细想不过是对英雄的仰慕，只能算是好感。她的情感经历，在古人已属罕见，毕竟她三寸金莲，行动不过方丈，竟然能为自己的情欲打开一片天地，令人惊奇。

但这在古今的人看来，已经是一个淫妇。

古今对情欲的认识颇多不同，古人看重性冲动本身，认为情欲乃是一种需要释放的能量，男女通吃者并不鲜见，古希腊罗马的英雄，并不将自己的冲动只放在女性身上；今人则看重情欲的对象，认为情欲固然是一种能量，但和谁在一起才更重要， 没有爱的冲动是不道德的。对中国的古人来说，这观点只适应男人，因为只有男人才会把情欲当做一种必须释放的能量。皇帝有三宫六院，西门庆除了妻妾成群，还要在烟花柳巷寻欢作乐。金瓶梅之与众不同，乃在于它拉出了所谓的金、瓶、梅一干“淫妇”，似乎西门庆家里的女人突然性觉醒了。这自然会引起男权世界的不安。金瓶梅被目为淫书，不仅在于它书写男性的欲望，还在于它把女人的情欲晒了出来。

02

七月二十七日是西门庆的生日，眼看着生日快到了，西门庆还沉醉在丽春院里，叫也叫不回来。用诗叫都不行。

遥想去年此刻，潘金莲和西门庆正在热恋中，西门庆却抛下潘金莲，娶了孟玉楼。生日那天晚上，他依然和朋友们在妓院里欢庆，第二天早上醉眼朦胧的被王婆拽到武大家里。那个时候，潘金莲还给西门庆准备了生日礼物。今年此刻，西门庆不但人在丽春院，而且有了明确的目标，李桂姐。西门庆被应伯爵一帮人簇拥着，在丽春院一呆就是半个月！

梳笼妓女形同包养，西门庆梳笼李桂姐，拿了五十两银子，算是当月的包银，又从缎铺内讨了四件衣裳，打头面，定桌席，吹弹歌舞，饮三日喜酒，李桂姐床上铺的盖的都是西门庆出。此外应伯爵、谢希大、孙寡嘴、祝实念、常峙节这些帮闲，每人出五分份子，算作贺礼。这形式如同婚礼，样样不少。

再想去年潘金莲出嫁，一顶轿子，四个灯笼，只换了一身艳色衣服，王婆送亲，玳安跟轿，便把潘金莲抬到家中来。仓皇如丧家之犬，寒酸连妓女都不如。虽然西门庆也给潘金莲整治了床铺，但是那时惧怕武松找来，酒席就此免了。在此之后，西门庆娶李瓶儿，虽然把李瓶儿在门外晾了半天，三天没进李瓶儿的房子，还抽了李瓶儿几鞭子，羞得李瓶儿上吊。但是惩罚过后，西门庆专门邀请了亲戚朋友，在家里办了酒席，请了妓女们来助兴。其热闹红火，吴月娘、孟玉楼、潘金莲看了心里都作酸泼醋。

西门庆是不是待潘金莲有些不公？

但潘金莲又足够受宠。

潘金莲是个颇会来事的女人。她的表面文章做的极好，进了西门庆家里，先是笼络住了吴月娘：每日清晨起来，就来房里与月娘做针指，做鞋脚，凡事不拿强拿，不动强动。指着丫头赶着月娘，一口一声只叫大娘，把月娘喜欢得没入脚处，称呼她六姐。衣服首饰拣心爱的与她，吃饭吃茶都和她在一处。因此，李娇儿众人见月娘错敬她，都气不忿，背后常说：“俺们是旧人，到不理论。她来了多少时，便这等惯了她。大姐姐好没分晓！”

她看清西门庆家里的形势，便快速建立起统一战线。她见西门庆想收用庞春梅，便对西门庆说：“怪行货子，我不好骂你，你心里要收这个丫头，收他便了，如何远打周折，指山说磨，拿人家来比奴。奴不是那样人，他又不是我的丫头！既然如此，明日我往后边坐一回，腾个空儿，你自在房中叫他来，收他便了。”西门庆听了，欢喜道：“我的儿，你会这般解趣，怎教我不爱你！”

潘金莲的解趣，是一种讨好，试图在性上拴住西门庆的心，让西门庆感觉他们俩性趣相投，是一种知音。她未尝不想控制西门庆。她和春梅联手唆使西门庆怒打孙雪娥，冤得孙雪娥向吴月娘哭诉，说潘金莲怎的霸拦汉子，背地无所不为：“娘，你还不知淫妇，说起来比养汉老婆还浪，一夜没汉子也不成的。背地干的那茧儿，人干不出，他干出来。”

但是，潘金莲最终发现，控制西门庆的身体乃是一种幻想。西门庆是永远不会满足的，任何期望西门庆在感情和欲望面前驻足的愿望，都是不现实的。潘金莲本是西门庆家里嫉妒心最强、最为凌厉、最爱占窝的女人，尽管她知道礼法认可西门庆纳妾嫖妓，但是她仍然视西门庆为不容分享的禁脔。可是她最终像一个打过关游戏的疯狂女人，打死一个又遇一个，李桂姐不过是个开始。

西门庆给潘金莲提出了一个很大的问题：如果情欲不受德行和能力限制，一个男人是个不是可以永无休止的寻花问柳？被遗忘的女人是不是就只能独守空房？

03

话说西门庆在院中贪恋李桂姐姿色，约半月不曾来家。吴月娘使小厮拿马接了数次，李家把西门庆衣帽都藏过，不放他起身。丢的家中这些妇人都闲静了。别人犹可，惟有潘金莲这妇人，青春未及三十岁，欲火难禁一丈高。每日打扮的粉妆玉琢，皓齿朱唇，无日不在大门首倚门而望，只等到黄昏。到晚来归入房中，粲枕孤帏，凤台无伴，睡不着，走来花园中，款步花苔。看见那月洋水底，便疑西门庆情性难拿；偶遇着玳瑁猫儿交欢，越引逗的他芳心迷乱。

西门庆的性情难拿，妻妾们个个清楚，但是吴月娘、孟玉楼的身体都在礼法告诫下暗自运气，不让它爆发出来。可是潘金莲的身体不答应，个人的性情和身体对礼法的回应是有巨大差异的，潘金莲像离井最近的那块地，她已经浇灌不少，偏偏又最为饥渴。

她再次向西门庆写诗。这个西门庆家里的女诗人，在感情和身体上都急切地召唤西门庆回家。这是他第二次向西门庆写诗，上一次，她写诗的时候，西门庆娶了孟玉楼，这一次，西门庆在丽春院里正和妓女度蜜月，在李桂姐的娇嗔中，在应伯爵谢希大这些帮闲的打闹中，潘金莲的诗被撕的稀烂。

于是，潘金莲把看守花园的琴童拉上了床。

04

潘金莲生活在今天，也许是女权的领袖。她不会亏待自己的身体，强烈的欲望也许会转化为男女平权的呐喊。可是彼时的潘金莲无意追求男女权利上的对等，当西门庆的的鞭子抽打在她雪白的身体上时，她只能娇声哭道：“奴凡事依你，只愿你休忘了心肠，随你前边和人好，只休抛闪了奴家！”这哀求哪里有半点儿平等的意思。西门庆的鞭子仿佛孙悟空的金箍棒，画地为牢:“我今日饶了你。我若但凡不在家，要你洗心改正，早关了门户，不许你胡思乱想。我若知道，并不饶你！”

可是，西门庆又何曾管住过潘金莲。他既不能管束潘金莲的思想，也不能管束潘金莲的欲望。他举起的鞭子只能让现代人同情潘金莲的出轨：都是平等的身体，男人能眠花宿柳，为什么女人要独守空房？

她的身体承受着西门庆的鞭子，她的头发被李桂姐踩在脚下。茫然无措的潘金莲把自己的命运最后寄托在一个瞎子身上。这个瞎子教潘金莲：用柳木一块，刻两个男女人形，书着娘子与夫主生辰八字，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。上用红纱一片，蒙在男子眼中，用艾塞其心，用针钉其手，下用胶粘其足，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。又朱砂书符一道烧灰，暗暗搅茶内。若得夫主吃了茶，到晚夕睡了枕头。用纱蒙眼，使夫主见你一似西施娇艳；用艾塞心，使他心爱到你；用针钉手，随你怎的不是，使他再不敢动手打你；用胶粘足者，使他再不往那里胡行。

这个方法，红楼梦里的赵姨娘后来在贾宝玉和王熙凤身上试过。

潘金莲本不信命，但是现在却找到一个瞎子寻路。那瞎子被自己老婆带进门的时候，看门小厮便问：“瞎子往那里走？”刘婆道：“今日与里边五娘烧纸。”小厮道：“既是与五娘烧纸，老刘你领进去。仔细看狗。”

让人喷饭。仔细看狗！看了多少小说，谁曾记着要在里边写一只无事守门的狗！金瓶梅广大细致，令人心折。